然而尹玉蝶楊春華三人卻很平靜。

尹玉蝶說：“沒什麽，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，我們不做這事兒也會有人做的。又不是做漢奸去打中國人，欺負中國人。”

尹玉蝶這種強行辯白，就像是沸騰的油鍋裏滴進了一滴水，整個院子再度爆炸了！

周芳兒說：“玉蝶姐姐，這不行的，這也是漢奸！……我們不能給日本人唱戲，不能給日本人當走狗！那是丟了我們整個舞臺的臉！”

張燕兒也說：“姐姐，咱們不能這樣做。太丟臉了。”

嚴香菊說：“雖然說大丈夫能屈能伸，但是我們現在真的不能給他們唱戲啊，要知道他們占了我們的地方，殺了我們那麽多人！你去幫他們做宣傳，那會被人戳脊梁骨的。”

金錦田說：“不行，你們不能去。我寧可將這個劇院給扔掉不做，也不能讓你們去做這事兒。知道的人會說我們是被逼無奈，不知道的人會說你們的。”

卻聽見有天真的聲音，是盧銀玲的：“玉蝶姐姐，您是不是覺得您的名聲壞了，不打緊了？”

盧銀玲年紀小，也不大明白自己這句話的意思。但是其他的人，卻是聽明白了。

尹玉蝶動了動嘴唇，沒有做聲。

楊春華笑了笑，說：“銀鈴妹妹，玉蝶姐姐又沒做錯什麽事情，她的名聲怎麽會壞了呢？”

金大嫂說：“說真的，春華，你是有主見的。你們去唱戲不打緊，我們舞臺的名聲也壞掉了。影響太大了。寧可冒著被日本鬼子燒了房子的危險，也不能去。”

尹玉蝶說：“這是……寧逸飛的房子。”

“對，這是寧逸飛的房子，但是寧逸飛也是一個有骨氣的人，他不會在乎這房子的。何況……日本人也不見得敢真的燒這房子。”金大嫂嘆了一口氣說，“玉蝶，你不要有過慮。這事兒實在太嚴重了，你們不能去唱。”

金錦田說：“大是大非面前，錢財都是小意思。你們都是懂事的，怎麽就說不聽呢？”說到後面，已經有了一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了。

然後，楊春華說：“要不，我們三個……退出四鳳舞臺吧。”

輕輕的一句話，卻像是龍卷風的一個風眼——氣流迅速聚集，雲層往下壓抑，然後呼嘯發生，暴風帶著驟雨席卷而過，整個世界瞬間被摧毀了，崩塌了，粉碎了。

整個世界瞬間一片狼藉。

死一般的寂靜。

金錦田臉上的皮膚迅捷地皺攏起來，就像是一朵老菊花瞬間失掉了所有的水分；皺攏的皮膚又軟軟地垮下來，四十歲的男人，那眼神就像是一片幹枯的樹葉，沒有任何神采了；隨即又振作起來，幹笑著說：“還不至於到那種地步。……你們不去唱戲，後果我們承擔得起。”

“不，我們承擔不起。”說話的是張宛央，她的聲音很沈穩：“我也想明白了，這事兒就這樣吧。我們要去給日本人唱戲，這名聲是不大好。現在分開了，我們也免得連累你們。”

“宛央，你怎麽也胡鬧！你怎麽也不懂事！你都是結了婚的人了！”金錦田急了，“你再這麽胡鬧，拿不到錢，容海川那邊又還沒有安穩下來……如果日子過不下去怎麽辦？”

“就這麽決定了吧。”尹玉蝶聲音很穩定，“這些年，能唱小生花旦武旦的人也不少了，稍微鍛煉一下也就好了。……你們搬去寧逸飛的小洋樓，我們仨留在這裏。”

金大嫂急了，罵起來：“尹玉蝶，你仗著手裏有寧逸飛給的房契，就要將我們趕走是不是？你們霸占著這麽大的房子又有什麽用，你讓我們住到寧逸飛的小洋樓裏，我們到什麽地方唱戲去！”

聽金大嫂說得不客氣，張宛央翻了翻眼睛，說：“大嫂，你們剛才說過，寧可讓日本鬼子將房子拆了也不能給日本鬼子唱戲。現在您就當這房子給日本人拆了燒了。”

金大嫂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，面紅耳赤，卻終於說：“我只是說，我不同意你們退出舞臺！”

尹玉蝶冷冷淡淡說話：“我留在舞臺，那是給舞臺丟臉。所以就算了。”

金大嫂說：“說不行就是不行……我們簽過合約的！”

楊春華深深吸氣，苦笑說：“大嫂，我們是簽過合約的，一年一簽，舊合同前天到期了，新的合同還沒有簽呢。雖然說，按照規定，我們如果不續簽的話，必須提前三個月與你們提出，但是合同裏也沒有寫明白，不提前報備將會給予怎樣的懲罰。”

金大嫂楞了楞，然後一屁股蹲在椅子上，然後瞪著眼睛罵金錦田：“你這該殺千刀的冤家哦，怎麽會忘了簽合同這回事！你怎麽不記得在合同上補上一條懲罰性條款哦……你這……”

“好了！”金錦田猛然咆哮了一聲，“沒死人呢，號喪幹什麽？”

金大嫂登時閉了嘴。

四下裏靜悄悄的。嚴香菊拖著張燕兒回自己房間去了，幾個有眼色的姑娘也各自走了；只是每個人都將窗戶開著，眼睛緊張地往這邊看。

卻聽見尹玉蝶沈穩說話：

“這房子暫時先給你們留著，合同照舊。等這日本人的事兒安穩下來，你們再回來唱戲。我們才三個人，也不是大舞臺，只能接一下唱堂會的生意，用不著這麽大的房子。不過這幾天我們還沒有找好房子，所以我們先留幾天。”

金錦田怔忡了一下，才嘆氣說：“我想不到你們吃了什麽迷魂藥了。我想這些年我也沒有對不起你們的地方，我們就好聚好散吧。這房子能留給我們當然是最好。我們也不搬去那間小洋樓了，你們既然打算去給日本人唱戲，那日本人也不會來這裏燒房子。孩子他媽，給她們結賬吧。”

尹玉蝶點點頭，說：“既然這樣，我們搬去小洋樓住吧。既然分開了，我們還是分得徹底一些才好。不過這房子到底不安生，以後有機會找到更好的地方，還是搬過去吧。另外，我們過幾天給日本人演戲，行頭還是要借用一下。”

金大嫂聽到金錦田要她結賬，坐在椅子上，又嗚嗚咽咽哭起來。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